作者:月曜辛
有那么一支漢族,他們多數為被流放人員以及他們的后代。他們的定義是“壞人”,或有被冤枉陷害的,被牽連的,但是在那窮山惡水之地,也養不出多少好性子和好身家了。可以說他們是社會最底層的人群之一。這樣的處境,即使被流放之前有一肚子的好學問,也施展不開什么了,連教育后代也很難做到,紙筆書便是一大問題。如果沒有什么改朝換代大赦天下的意外,他們就跟野獸樹木無異,悄然而生,悄然而死。
大約從明清時候起,他們卻開始在葬禮上為死者歌唱,最長可以唱上七七四十九天。歌詞為七字詩格式,內容從開天辟地諸神創世講起,一直唱到:
三皇五帝夏商周,
戰國歸秦及漢流,
司馬梁晉隋唐主,
五代宋元大明休。
這一系列至今沒有整理齊全的喪歌,其總名為《黑暗傳》,被定義為漢民族首部史詩。然而多有人不屑,要么認為長詩主體是明清時候才成型的,離現代太近,算不得史詩。要么認為其中包含的歷史、神話內容沒有建設性,不是耳熟能詳的,就是耳不熟的——“非甲骨文記載、先秦神話不算神話,甲骨文外皆偽神”(網絡神話考證黨語)。也有人公道的說:“漢族恐怕并不需要以史詩形式來記錄自己的歷史。”
是的,我們各朝各代的史書一本壓著一本,濃縮成兒童版《上下五千年》也厚實得厲害。就算是魏晉、元清等年頭,我們也沒流離失所到有國不能歸,紙筆千金難換,除了“族長”、“祭司”遍地是文盲的地步去。既然沒有達到忘記文字、不能再以文字記錄歷史的條件,以及無甚記錄工具的條件,漢族就產生不了史詩。而后的一些長詩,都只是敘事詩的程度,選取歷史片段或民間故事,藝術加工,多為娛樂、感懷、頌揚,而非記事。
偏偏出了《黑暗傳》這么個異數,探究其背景卻算不得奇怪。簡而言之,以全國的狀況來說,漢族沒有條件創造史詩,但是以區域狀況來說,卻有條件。是一個典型的民俗現象。如前面所述,產生《黑暗傳》的區域,即使有人不文盲,也沒有辦法拿出一套一套的史書來教化后人。又因該地三省相交,習俗混雜,流變中便產生了與中原地區相異的葬俗——喪歌。當傳承歷史與以歌送葬相結合,《黑暗傳》便成了。
至于為什么要在葬禮上追溯祖先歷史——因為他們回不去。就算只流放個十年八年的,天災人禍、路途艱險、哪一樣不是奪命之況?所以雖有落葉歸根的念想,卻往往沒有辦法做到。而死后為鬼,卻可為之引魂,以喪歌對其訴說天地之始、諸神之史、諸先祖先王之史……為死者建立起與祖先們密不可分的聯系,就算陽間已沒有可以回去之地,魂魄歸于“其鬼”,亦是一條回家之途。而這種“史詩式喪歌”,在其他民族中也有發現,其原由也不外乎“遠離故土,要回家”。
而我之所以在此章一開始敘述這一件事,是想借此說明三點。第一,對于漢族來說,本民族歷史就是最高的信仰。史書,就是“圣經”。即使是在沒有條件書寫、傳閱史書的情況下,也會以口口相傳、喪歌等形式繼續將歷史告知后人。
而“歷史”,并不只限于字面意思作“歷史事件”理解,祖先屬于歷史,先圣屬于歷史,英雄屬于歷史,他們的言行屬于歷史,各種各樣的傳統文化亦屬于歷史。“史書”,在這里也應作每代之前所有記錄了知識、信息的書籍。
神話在最開始也被當做歷史記載,而后才逐漸分出來單作志怪之言。但本土神仙基本都在祖先之列,不是祖先的也如親人、鄰里,總之在中國,神與人之間的關系透著一股子親切。在一些地方,民眾們直接稱呼女媧為“人祖奶奶”,“媽祖”在閩南語中的原詞義也為“祖宗奶奶”,蛇精狐妖只要護宅有功,也會被接納為家庭成員接受供奉,至后世,就演變成了白蛇、聊齋那樣的故事。道教神系嚴謹,但對于民間來說,除了玉皇王母七仙女織女牛郎月下老,最令人熟知的只有親民派的八仙,以及年畫上一團喜氣的福祿壽。佛教東傳,釋迦牟尼也被稱作了佛祖,觀世音入鄉隨俗變成了和藹可親的婦人,彌勒佛也笑口常開著走平民路線。可見在漢族的傳統觀念中,信教,從不是因為哪位大神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好像很厲害的樣子立馬就全民信了,而在于是這位神仙你能不能融入群眾,能為我們做些什么有實際意義的事?漢族很現實,只要至親長輩一般的守護神,不需要二大爺似的統治神。所以圣誕老人贏了,過生日的正主兒卻輸了。而漢族帝王們也很現實。
并且神仙再怎么厲害也越不過“歷史”,“歷史”很早就教導了我們: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于是鬼神們只好主動入世。
所以莫說漢族沒有信仰,而是我們所信仰的那個,太厲害。只要人類不亡,文字不亡,語言不亡,他——“歷史”就有無窮的力量,并且這力量是壓倒性的,翻開史書,無數大神早已敗于其下,剩下的勢力不過是信徒們的妄念在掙扎。反之,只要“歷史”還在,一個聰明的民族,便知道該如何向其借力,保護、發展、延續自身。然后所創造的新歷史,又成為舊歷史的一部分。
漢族不斷自己的歷史,歷史便無法斷絕漢族——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二點。且這種斷絕,不能單指血緣意義上的斷絕。在現代,世界上有很多民族,從血緣學上來說跟古時候的這個民族那個民族是相近的,但是在民族學上,卻無法把他們劃歸回某某古民族。因為歷史、文化斷層了,他們不知它們,它們也不認識他們,于是如今的他們怎么看都是另外的民族。他們也很難對遠祖產生親近感,鬧來鬧去都不過是為了眼前一些利益。就比如我們現在所說的“香蕉人”,他們對中國文化歷史毫不關心,滿心只有所成長國度的語言和文化,他們也不會承認自己是中國人,但是需要利用一層血緣套近乎時,倒是毫不客氣。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全中國人都被置換成了這種只有表皮的香蕉人,中國還能稱之為中國?
第三,回家。
這一系列文字終于還是拖拖拉拉的寫到了春運時節,到處都是急著趕回家的人。而到了除夕那晚上,年夜飯開席前,許多地方還會進行一個“請祖先們回家吃飯了”的習俗。具體操作各有不同,但就如字面意思所訴,過年大團圓,在傳統觀念中是“一個都不能少”。而祖先們,觀念一脈相承,想來只要無他事,也是心念念著要回家看一看的(認真臉)。
而這一類回家,是原意上的回家。我下面要說的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回家。
雖然我們沒有斷掉血脈延續上的歷史,但是文化傳承上的歷史卻被迫扭曲,然后險些斷掉。不過苦難的歷史說一遍就夠了,既然只是“險些”,既然有翻盤的機會,抓緊了趕緊行動才是正事。所幸知道這個道理的是多數,才有漢服運動第十年。而漢服運動,其實就是一場漢民族的“春運”,把我們帶回“華夏”這個家。家中有各種各樣熟悉的人或事物:滿口大道理的“長輩”,一桌子的好吃好喝,想鬧想玩也不乏人陪著。雖然在排位上,我們的輩分最低,但這個家給予我們的庇護和支持卻可以達到最大——“上下五千年”親情站場,還不夠你拽的?
當然,如果有人非要跳出來喊“我是一匹孤狼”,“我不需要親情”,“除了自己我誰都不愛”,“家什么的最無聊了”,“我討厭中國我愛美國”……我只想問,少年你為啥要參加漢服運動為啥要來看我這系列文章?走錯地兒了吧,勁舞團和南方報社往右轉。
又及,我接觸《黑暗傳》比參與漢服運動要早一些,但那時候只把這部長詩當做神話研究資料,除此之外別無想法。等到我在漢服運動里走了一遭,再回頭重新關注《黑暗傳》時,內心才實實在在的與這部長詩產生了共鳴。這部產于詩風不盛的窮山惡水間,讀起來毫無文采可言的詩。絮絮叨叨幾千幾萬字,卻又基本是看熟了故事。還有流放勝地所出這么個“硬傷”……就算有胡崇峻、袁珂他倆老人家撐腰,在相關學界也很難受待見。這是很下里巴人的東西,我卻在某一次重讀時,對著最后的“大明休”三個字突然覺得很想哭。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才明白,他們也是想回家的,只是各自的出發點不同,達到的地點,卻是相同的。
而回家,不是為了宅,是為了得到可以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這個力量,如前所訴,對于漢民族來說就是“歷史”。
2012年放了大家鴿子,太陽要在幾十億年后才會變成紅巨星,世界的終結,鬼都不知道具體在哪一天。又或者再過幾千年,人類早就走出地球,征服星辰大海去了。做一個科幻的場景假設,那個時候,人類或許已不再是現在的族群劃分,但是不可能統一成唯一的“地球族”,因為吃甜還是吃咸是個嚴重的阻礙統一的因素——好吧,嚴肅點說,是語言、文化、風俗習慣等等區域性因素,且就算把全地球人都洗腦一遍,這種分化還是會產生。所以“全地球人被洗腦了”這種中二設定pass,我們只假設,未來的歷史依照合理性發展,排除互相丟核彈這一爛尾,待到競相殖民外星球之時,參與其中的有哪些國家?
不是我民族主義爆棚才回答“中國必然在”,而是中國的主體,我們漢族,如前幾段所述,如前幾章所述,確實太不容易被game over。記性又好,輕易不會忘記自己從哪里來。等到了外星球上,就算有母星物資傾力支援,百分百的第一個行為還是開荒種地,哪怕落到巖石星球上沒地可開,在基地陽臺上種幾箱蔥也是完全可以預見的行為。然后每到秋收,基地門口就會掛上幾串黃橙橙的包谷什么的……然后八成會有春節聯歡晚會跨星系直播的狀況發生。
所以可以再想象一下,就算時差上有問題,逢年過節的,漢族在宇宙飛船或者外星基地里肯定還是會跟著母星歷法一起過。吃粽子,吃月餅,吃湯圓什么的……然后其中有人穿上了民族服飾慶祝(看清楚,我可沒說穿著漢服修飛船),也不能說是我私心設定。如果恰好遇“星際友人”來找掐,有人站出來“子乎者也”一堆古今大道理丟過去壓死人,或者霸氣十足的說上某幾句有名豪言找場子,也不是我私心設定。而是,時間往前推,“古中國”發生過一場漢服運動,這場運動對“延續歷史”起了很大的作用——至于這樣的未來是不是真的,又或者漢服運動會失敗,又或者第N次世界大戰后中國再次衰落,愛國志士們為了再次重新建立中國價值觀,又興起一場“漢服運動”……嘛,都說了是假設了。
未來到底會如何真的不知道,惟有相信我的民族,可以一直走到時間的盡頭。
附:視頻《漢族與漢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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